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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威:“净”“静”“敬”与茶道哲学——以朱子为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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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此文为第六届“我与茶道”优秀征文三等奖作品,作者为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博士生

 

聂威

摘要:茶道哲学作为哲学,有着对宇宙人生之最根本问题的反思。以“敬”“净”“静”思想代表儒、释、道三家思想的主要特色,一般在学术研究中是注重此三者的区别,而在茶道哲学中,注重的是“敬”“净”“静”的融通。朱子酷爱茶,是儒学之集大成者,对佛老哲学也有较为深入地理解,以朱子的哲学思想作为窗口,管窥“敬”“静”“净”与茶道哲学的联系,能够把茶道哲学的宇宙论、本体论、工夫论和境界论体现出来。在茶道哲学中,天道、人道、茶道彼此交融,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方式体现中国茶道的至高人文价值。

关键词:茶道哲学;朱子学;敬;静;净

 

茶是一种经济作物,可制成茶叶,经水煮泡后为茶饮。饮茶活动能让主体的精神境界得到提升,由形而下之茶体悟形而上之道,通过品茶进行精神修养、工夫操运,这种由茶至道的学问我们可称之为茶道哲学。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里面,道通常是与器相对[],道术与方术相对[],虽然人生的终极追求以道为目标,但是道器不离、道术不裂。因此可以说,关于茶的产地、习性、品种、口味等物性的知识,以及关于茶叶制作、茶叶冲泡等工艺的知识,这些也是茶道,但由于这些知识只是停留在物与术的层面,所以不把这些称为茶道哲学,只作为广义的茶道[]。茶道哲学作为哲学,必须要有对宇宙人生之最根本问题的反思[]。据此,我们可做个简单的区分,广义的茶道包括茶性、茶艺与茶道哲学,而狭义的茶道只是指茶道哲学。李萍认为,茶道哲学关注的是茶事背后包含的精神、意识、文化等意蕴及其本质,把饮茶过程中的文化精神、观念意识体现出来。[]在种茶、制茶、饮茶等活动中,最能体现中国哲学关注的重点——人生修养与精神境界的是饮茶活动,饮茶活动最能体现茶道哲学的内涵。

有别于把茶当做饮料来饮用,饮茶在茶道哲学中主要体现的是一个“品”[]字。有学者把品茶作为悟道的门径,悟道是品茶的终极,品茶所用的方法是体悟,体悟不是理性思维也非直觉,而是将自身代入其中去把握世界、整体认识茶自身的方式。[]这就是在体悟中沟通天地之道与茶道,由茶上升至道。赖功欧认为品茶是艺术精神,鉴赏是人对自己所喜爱的事物的艺术观照,鉴赏活动需要文化根基,茶性之清纯、淡雅、质朴是与人的本性相通的,在品茶的过程中就是心性修炼与道德涵养的过程,通过不断地修习,则能转化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在世俗中超拔、挺立生命清朗的形态。[]这也就是中国哲学中的心性论、工夫论与境界论的内容。茶道哲学中的茶性与天地之性密切关联,心性论、工夫论、境界论都是朱子哲学体系[]中的重要内容。同时,中国的茶文化能包容儒释道三家思想的精华,赖功欧认为茶文化[]比任何一种文化都不逊色,从根源上来说,中国的茶文化就是儒释道三家共同造就的。[11]朱子作为博学多才之士,钱穆称孔子与朱子是中国思想史及中国文化史上影响最大者,“旷观全史,恐无第三人堪与伦比。”[12]这说明朱子不仅是儒学之集大成者,对于儒学之外的中国文化也有较深的理解。朱子早年曾出入佛老,年谱载有朱子举乡贡时随身携带有大慧宗杲禅师的语录[13],后以说禅中举[14],朱子曾与福建黄檗寺的圆悟禅师共同品茶并作诗悼念他,朱子对道教思想也有较深的了解,他注解了道教经典《阴符经》与《周易参同契》。以“敬”“净”“静”思想做对比,此三者能够简易地体现儒释道三家的主要思想特色,一般在学术研究中是注重此三者的区别,而在茶道哲学中,注重的是此三者的融通。朱子酷爱茶[15],以朱子的哲学思想作为窗口,管窥“敬”“静”“净”与茶道哲学的联系,不失为一项非常有意义的研究。

一、茶之净

首先,对于饮茶来说需要洁净的茶具与环境。这是最基本的要求,无论是把茶当为饮品,还是以茶悟道都要注重使用洁净的器物饮茶。同时,这也是外在的环境要求,是饮食之道中的健康理念。净可以体现茶的本味,也是符合茶的人文价值。林语堂认为“茶是象征着尘世的纯洁的”[16],说明茶具有洁净的本体属性。其二,要品纯净的茶。在品茶的文化史中,虽然唐代茶圣陆羽开始提倡“清饮”,但直到宋代饮茶才不再添加香料、盐等调味品,品味的是茶之原味,并且宋代的点茶法让品茶成为一种独特的修为、静养方式,这两个因素结合才形成“茶道”。[17]这反映了在茶中掺杂其他食品同样也不利于品茶悟道,茶本身具有的先苦而后“回甘”的特性,加入调料则破坏了茶的本性,这就是不纯净的茶饮,陆羽开创茶的“清饮法”被视为茶文化进步的标志。其三,茶性的纯洁与人性的纯粹、清净是相通的。作为中国化佛教思想中最具代表的宗派——禅宗,就是把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教理贯彻得最为彻底[18]。禅宗说人性即佛性,本自清净,如“明镜台”,不染尘埃。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思孟学派的纯然至善之人性对中国人的影响最为深远,佛教传入中国后与本土文化结合,就有了禅宗的“六祖革命”。如赖永海所说,六祖革命最根本的革命是把抽象的本体心变为具体现实的人心,变成了儒学化的“心性”。[19]净在佛教思想中具有显著的本体义,而儒家的纯粹之性多用“至善”来表达,但这也反映了儒佛两家对于本体的共同理解——纯粹、纯净。

在朱子的理气论中,万物所禀之理皆来自于天所赋予,此即“理一分殊”,天理为一,万物之性理为殊。茶性的清净与人性的纯净都是禀自天理之纯粹,这就是朱子说的:“天之生物也,一物与一无妄。”[20]朱子认为,人物之生,由于禀赋的天理有偏与正的不同,因此就会有不同的个体存在,人之性有明暗之分,物之性只是偏塞,并引用张载说的“而卒谓塞者牢不可开,厚者可以开而开之也难,薄者开之也易是也”来证明自己的观点。[21]物之性有偏有塞,因而破开蔽塞的难易程度取决于所塞之厚薄。茶的清净之性可谓塞之薄者,为草木之灵,品茶可有助于人亲近于天地之性。朱熹所作之诗可为此证,《夜得岳后庵僧家园新芽》[22]:小园茶树数千章,走寄萌芽初得尝;虽无山顶烟岗润,亦有灵源一派香。

在以净为特色的佛教思想中看待茶道,其对茶的作用不如儒家那般重视。佛家认为万法皆空,为不真实,所以茶也是不真实的,唯有自性清净心是实相,在成佛的修养中,茶作为“权”法最后也是要舍弃的。著名的赵州禅即有“吃茶去”的公案,但其究竟本意并不在于茶,如果于茶上参禅,最终是无益的。但这也反映了茶在佛学文化中的重要作用是休闲功能,承担人际交往活动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是一项高雅、富有闲趣的活动,因而禅师不会说“吃饭去”。

儒家对净的重视在于本体纯净无恶的性质。朱子在《答陈安卿》中说:“至于此心豁然,莹净光洁,彻表里纯是天理之公,生生物间断,则天地生物之意常存。”[23]在此基础上继续说道:“人之所以欲全体此心而常为一身之主者,必致知之力到而主敬之功专,使胸中光明莹净,超然于气禀物欲之上,而吾本然之体所与天地同大者,皆有以周遍昭晣,而无一理之不明;本然之用与天地流通者,皆无所隔绝间断而无一息之不生。”[24]这说明纯净光明的心体与天理相同,其发用无穷,而要此心能够为一身之主,故还需要主敬之功。朱子的工夫论是以主敬为特色,以敬保持心不昏昧,从而“具众理”之心能够应万物。此也有别于北宗禅在本体上用工夫的方式,这从神秀所作的偈中可知,神秀认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25]慧能针对此不彻底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思想,提出“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26],不提倡用工夫而于心上生妄念。

朱熹有明于心的本体义与功能义,在本体的意义上,当然无须工夫;但在心的功能性上,朱熹提出以敬涵养,可谓以敬见性、以敬见净。茶作为清净之物,对于见性而言也是大有益处的。对于以饮茶作乐,而不是用来体道见性,理学家是反对的,程颐就以“吾平生不啜茶,亦不识画”为由,拒绝参加聚会,朱子对此事的注解为:“见《龟山语录》,或云恐无此事”。[27]虽然朱子没有具体说“此事”是指何事,推其意应当是:朱子认为伊川不饮茶、不识画这件事是没有的,而不是说这件事在历史上没有发生。朱子不认同这种无意义的交际活动,在《答林德久》中说:“待次闲中,足得为学,未为失计。要之仕宦只合从选部注拟,是家常茶饭,今人干堂惯了,不觉其非,故有志之士亦不免俯首其间,为人所前却,此可为后来之戒也。无事静坐,有事应酬,隨时处无非自己身心运用,但常自提撕,不与俱往,便是功夫。”[28]在闲暇时去参加这些无意义的交际活动,现在的人都习惯了,但是为道之士应当“不与俱往”,持敬保持心体常惺惺,这就是工夫。

朱子肯定的是能够体道的茶饭生活。饮茶与吃饭一样是作为家常,其中都承载有道,在这种日常生活中涵养玩索就能体道。朱子非常重视在茶饭日常中体道,在《答高应明》中说:“而不教以日用平常意思、涵养玩索功夫,即恐学者将此家常茶饭做个怪异奇特底事看了,日逐荒忙,陷于欲速助长,躁率自欺之病,久之茫然,无实可据,则又只学得一场大话,互相恐吓而终无于为己之实也”[29]。在实际的生活中体认天理,才是有实可据,要能在茶饭的平常事物中见得极高明之道,这才是正确的方法。

二、茶之静

首先,静是品茶的客观环境要求。在清静的环境中,人的情志不容易受到其他事物的干扰,精力主要用来对茶进行品鉴,因而有利于感悟天地之道。其二,静是一种主观心境。牟宗三认为,境界是主观方面的心境修养到达的程度,境界越高就意味着主观意义越丰富。[30]在心静的境界中,外界的活动并不影响心绪,如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这是要经过修炼而养成,在静的境界中就可以超越客观环境的动静之分。其三,静是一项工夫修炼。静的工夫,早期见于道家,《老子》中有:“致虚极,守静笃”[31],重视虚静的修养工夫。老子的哲学思想以道为本,在有无、高下、动静、刚柔等对立范畴中,注重无、下、静、柔等方面的价值,强调“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32]的智慧。因而提出“归根曰静”[33]“静为躁君”[34]“静胜热”[35]“牝常以静胜牡”[36],需要守静笃。在生命哲学中,“静就能保全物的全部真实,因而清静是天下之正道,是正确的保全、保养生命之途径。”[37]冯友兰认为用静去除欲望的干扰,可以获得对“道”本真属性的体验[38]。在老子哲学中,“静是让认识之心明亮的方法,让心更好的发挥灵明的功能”[39],进而能够体验超越之道。

在品茶之中,需要静的工夫和静的心境。在人茶关系中,作为客体的茶在冲泡之后,需要静置一段时间,激发茶的香味,使茶与水结合,在静中清澈茶性,顺便也把茶水的温度控制到适宜的口感。作为主体的人,也需要在静中感受生命、人生,观照无物欲之时的宁静之心,这是一种艺术美感也是一种精神境界,在其中可体验人生、生命的本真属性,不被形形色色的物质世界所迷乱。在浮躁的心情中,看待其他事物都是不美好的,更谈不上去品鉴。明道先生在《秋日偶成二首》中写道:“万物静观解自得,四时佳与与人同。”[40]在静中观照万物自然就能体会到万物的美妙,在美好的心境中,万物在四季显现的都是美景。在这种心境中品尝清灵的茶水,回味茶水中的甘苦滋味,有助于宁静心境的升华,提高对人生之道的感悟。老子说:“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41],天地万物在静中回归自性,就会自然安定。

如何进入静的境界,就需要与之相应的工夫。道家有“坐忘”与“心斋”,佛家有“坐禅”,儒家有“静坐”。在静坐的工夫源流上,“坐忘”并非是要以“坐”的姿势进行,强调的是“忘”;而“坐禅”则强调“坐”的姿势,以“坐”入静、入定。道家“坐忘”可感通于“道”,佛家“坐禅”可成佛,但是儒家“静坐”并不能成圣。在儒家看来,静有助于收敛纷乱的心,成圣必须要具备“仁义”。以朱子而言,朱子认为“明道教人静坐,李先生亦教人静坐。盖精神不定,则道理无湊泊处。”又云:“须是静坐,方能收敛。”[42]说明静坐是为了让人收敛心志,专注于所作的事。朱熹说“敬只是收敛来”[43],因此在静坐中也是要用敬提撕自己的心,“静坐而不能遣思虑,便是静坐时不曾敬”[44]。这说明在敬与静之间,儒家更为重视敬的修养工夫。陈双珠认为,朱熹是以“主敬”逐步消解“主静”,中年时期朱子更偏重以敬说静,敬为工夫,静则为效验,晚年时期朱子虽然取消了“主静”的工夫意义,但并没有完全否定“静坐”。[45]笔者曾在硕士学位论文中提出朱子是“以敬统静”的思想,用来说明朱子并不是反对静,而是反对偏向于静而偏废于动,为防止学者走向寂灭之学,朱子在提及静之时必结合事、理、敬而为说。[46]在朱子的视域下,工夫论是以敬为主,以静为辅,也可以说是敬贯动静。

所以在品茶之中,以静平息心情也是不可或缺的工夫。静对于恢复虚灵明觉之心非常重要,朱子说:“‘静’之为言,则亦理明心定,自无纷扰之效耳。”[47]在朱子哲学中,心具众理,但常被物欲所昏,因而“人心惟危”;心若不被遮蔽则心中之理完全朗现,心中天理流行,此时的心体就与性体无二,天理与性理完全相同,此即“物物一太极”。心中的众理要完全显现而不被遮蔽,就必须要达到静的效果,静的效验中“自无纷扰”“理明心定”,性理明朗流行,则与天理合,由人道而天道,上达天德。茶作为物,其中也具性理,朱子认为“人物同性”[48],“枯槁有性”“天下无性外之物”“阶砖便有砖之理”“竹椅便有竹椅之理”[49],“品茶悟道”在宇宙论中就有了共同的基础。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开篇即说茶是“嘉木”,并以许多美好的事物来形容它,如“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50],从这些可知陆羽对茶的赞美之情。李萍等学者即认为,茶是山与水的灵气所通,钟灵毓秀,以“人在草木中”说明茶为天地之灵物。[51]以茶作为悟道的媒介而不用其他物,就是因为茶与天地之性亲近,是草木之灵。

三、茶之敬

首先,敬是对茶道的认真对待。此不同于鲸吞牛饮式的喝茶,仅把茶作为饮料或止渴之物。品茶是在干净整洁的环境中,心中清静,细细品尝茶中的道韵。这种认真对待的精神,在朱子哲学中叫做“如有所畏”,朱子说:“只是有所畏谨,不敢放纵。如此则身心收敛,如有所畏。”[52]这种畏并不是畏惧的负面情绪,而是担心处理事情不够尽善尽美,因而会去认真对待,行事一丝不苟的精神。在这种如有所畏的精神状态中,身心也就是收敛的状态,不至于心猿意马,不至于出现身在品茶而心已飘远的情况。其二,品茶要专一专注。在以茶待客的礼仪中,茶是作为礼仪的物质,主人与客人主要是对事情进行交谈。而在品茶的心境中,心就要完全投入到茶中。人类认识世界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主客二分的理性认知,得到的是客观真理;另一种是非理性认知,客体被收纳入主体认知之中,有无视客观存在的风险;而中国传统儒学中有第三种认识方式,就是融入客体,物我两忘,以感悟人生真谛。[53]全身心地融入天地之中,是一种博大的胸襟,程颢以“仁者,浑然与万物同体”[54]说明万物一体之仁。全身心契合道,妙用无穷,心境也就无限开阔。其三,品茶以敬唤醒昏昧之心。正因为认真对待品茶活动,且专注于此,有助于唤醒昏昧的心,让灵明的心能够契合至真至善的天道,从而能聪明地发挥作用、处理事务。显然在清醒的状态中更有利于体道、明理,茶的清神益思功能发挥作用,让品茶之人保持常惺惺。配合主体之心的发动,就是“敬则此心常惺惺,大纲卓然不昧,天理无时而不流行”[55]。在《天地融入一茶汤:中华茶道中的儒学精神》中有“苏醒:借茶知己知人”的观点,在当下快节奏的生活中,通过茶文化发现自己的心、性、情,可以为人民正确在现实社会中安放自我,提供特别意义。[56]

朱子在学术与生活中都特别重视敬,朱熹就说:“‘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57]不用敬提撕着心,便是工夫间断了,心就会走向放肆。朱子说:“凡居处饮食言语,无不是事,无不各有个天理人欲。须是逐一验过,虽在静处坐,亦须验个敬、肆。敬便是天理,肆便是人欲。”[58]朱子认为日常的饮食之中都有天理与人欲之分,敬是合天理,肆则流于人欲。在品茶之中,敬能体认天理,肆就是沉溺于茶之味、茶之养生功能[59],这就有了贪欲,贪恋口腹之欲、贪恋长寿之欲。朱子说的人欲是与天理相对的概念,而非简单理解为人之情欲,相对天理中正的思想内涵来说,人欲可谓是不正之情欲。针对朱子的“存天理,灭人欲”思想被世人误解的情况,方彦寿归纳了几种有代表性的阐释:“明公理,灭私欲”“明正理,灭邪欲”“明善理,灭恶欲”等[60]。这些都说明了朱子的“人欲”是过度的欲望、是不符合天理的欲望,朱熹并没有把人欲解释为人之欲望的观点。在生活的角度而言,“问:‘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61]所以在茶道哲学中,虽然茶有保健作用,但是茶人并不沉溺于其中,而以追求道为终极目标。

作为宋明理学的开山鼻祖,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中的宇宙生成论是宋明理学重要的宇宙论基础。朱子在《太极图说解》中,以太极为理,太极为万化之源,理就是本根,而敬可以使“欲寡而理明”。[62]朱子的《太极图说解》说明了理能生气,能使万物成形,敬能让人身上的性理明晰、明亮。人要做工夫明理的内在根据是在于——天把理赋予于人,因而人能认识理、体验理,如果没有先天的根据,做工夫就失去了先天的保证。敬不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物体,因而不能说敬有一个敬之理或者有一个敬之本体(宇宙论之本体)。但是从逻辑先后而言,可以在思维世界中推理,借助形而上学的方法,推出敬之理先于敬之表现。如朱子说:“未有这事,先有这理。如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不成元无此理,直待有君臣父子,却旋将道理入在里面!”[63]

朱子说过人与物的理同,都是天赋予的性理,因此在本体上人与物能够相通。“茶性清洁,茶境清幽,茶事淡雅,茶道清醇,为主体理性的发轫、为反观自身的活动提供了绝佳条件……相较生理层次的除乏解魅,主体自身的沉思属于更高层级的思维活动,也更能体现出人的本质属性与价值。”[64]这段话可谓把茶性的最为本质的作用体现了出来,但是没有上升到哲学语境,没有把茶本质属性称为宇宙论中的本体属性,当做哲学中本体与现象的关系来说明。在另一种哲学语境——体用关系中,茶道哲学的体为纯净,用为清静。而打通本体与发用的工夫则是敬,以敬见本体之净,以敬统境界之静。

在朱子敬论中有“整齐严肃”一义,可以从工夫与境界两个方面来认识。从工夫上来说,整齐严肃是外在冠服、容貌、举止的整齐严肃,这是需要花费心思与力气去做的。从境界上说,整齐严肃是养成而得的境界,在此境界中,如有言行举止的不整齐、不严肃,则会“浑身不舒服”。曾有人对于“伊川直是谨严,坐间无问尊卑长幼”这种笃实严厉的践行方式提出疑问,“先生谨于礼四、五十年,应甚劳苦。”程颐的回答却是:“吾日履安地,何劳何苦?他人日践危地,此乃劳苦也。”[65]这说明程颐是真正把敬安顿进生命的修养,是对精神生命的无限拓展、延长,这就是境界。在此境界中就消解了工夫操持的苦楚,而能自得和乐。显然在茶道哲学中,以敬贯净、静,体现的是整齐严肃的境界论,而不是在悠闲的品茶活动中加入诸多整齐严肃的要求。在品味天地之道有所得时,自然能如明道观窗边之草、听雏鸡之叫以及横渠听驴叫一般,观得万物之生意,此间畅快不言而喻,是与天地同乐,虽身体受限于眼前世界但精神无限延展。所以品茶也就不局限于茶,与道合真之际,人已经超越茶,而处于茶道哲学之中,是有哲学觉解之“天地境界”[66]。在茶道哲学的境界论中,品茶也不仅仅局限于茶叶,菊花等物亦能入茶。周敦颐在《爱莲说》中说:“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67]明确赋予了菊花隐逸的人文精神,而赖功欧也认为中国哲学中的自然与隐逸观念与茶文化密切相关。[68]在赖功欧此文中,他认为道家的隐逸本身即一种最为自然的生活方式,此来自于老庄的清静、自然、保身的思想。这就是说,隐逸、自然的生活之道是人生哲学与茶道哲学密切关联的体现,茶道哲学不仅关注形而上之道,也用于人伦日常,这就是中国哲学的特点——中国哲人的文章与谈论,常常第一句讲宇宙,第二句便讲人生……中国思想家多认为关于宇宙的根源原理,即是关于人生的根本原理[69]。在中国哲学中,宇宙与人生是贯通的,茶道哲学作为哲学也是贯通天人的学问。

 

李萍说:“道在茶中,悟道就在品茗的过程中。”[70]通过冯友兰对人生境界论的分析可知,要想享受高等级的人生境界,必须要有对应的觉解,要想在茶道中悟道,必然要有对于茶道哲学的自觉。对于茶道哲学中的宇宙论、本体论、工夫论、境界论有觉解之后,才能享受与之匹配的境界,否则也只是如“老牛嚼人参”一般,以为吃的是草。李萍从“让茶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茶道哲学、才有望成为全人类共有的知识”的观点出发,认为构建茶道哲学是必要的。[71]而本文认为,从人生境界论出发,让品茶者有哲学的觉解,从而在品茶中得到精神受用,通过哲学来了解宇宙、达到天地境界,而不仅仅停留品尝味道、休闲娱乐的层面,此亦是构建茶道哲学的必要性因素。

诚然茶叶的品质有高低之分,这是在广义茶道上的分别,是对其品质作出的分别;而在茶道哲学中,茶叶品质的高低并不是主要因素,关键在于个人的精神世界创造。在茶道哲学中,保证茶叶、茶具的纯净,不掺入杂质,这是对洁净之茶性的敬;保证宁静的品茶环境,用平静的心态品茶,这是以静明心,求道于内心;保持用专注之敬来对待品茶,见纯粹的茶性、人性、天性之贯通,这些才是茶道哲学的重要内容。在朱子的哲学视角中,以敬见净,敬为工夫,净为本体;以敬统静,敬与静同为工夫,敬贯动静;敬畏、专注、常惺惺对待品茶,达到“敬则自然和乐”的境界。这些体现在茶道哲学中,茶之净为茶之本体,茶之静为茶人之工夫,茶之敬是茶人的工夫与境界。在茶道哲学中,儒释道三家文化互相融贯,互相成就,共同筑建既有自我实现又有人文关怀的茶道哲学。茶道哲学把儒家哲学中的主敬、仁德,道家哲学中的清静、自然,佛家哲学中的净心、解脱等精神融合在一起,在各个时代都彰显了独特的茶道魅力。赖功欧在2000年就已经提炼出“文人茶”的概念,认为茶文化有着与“儒释道合一”的更为深刻的内在关联。[72]随着中国哲学研究的日益深入,中国传统思想的内涵得到了较多地阐发,在当下有必要发扬“哲人茶”的概念,把茶道的形而上之道在品茶中突显,以茶道哲学融通儒释道三家思想,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方式在日常生活中体现中国茶道的至高人文价值。



[①]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出自《周易·系辞上传》。见黄寿祺,张善文译注:《周易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96页。

[②] “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出自《庄子·天下》。见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979-984页。

[③] 赖功欧认为,世间凡一物,能“艺”而入“道”,可把玩,可深究,可升华为理论者,必有可观之技,必有可精之术,必有可探之道,茶文化要由“艺”而入“道”。见赖功欧:《茶人、茶事、茶文化辩证》,《农业考古》,2013年第5期,第83-86页。这说明茶文化是一种艺术精神,可入“道”,孔子也说过“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说明道与艺虽然不同,但不可分割,道就在艺中,百姓日用也是道,但要依赖于主体能够自觉于道,而不能滞于物、溺于艺。因此在广义的茶道中提出茶道哲学,是为了注重茶道中的形而上之道,而不是否定道与物、道与术之间的联系。

[④] 冯友兰认为,哲学是对人生有系统的反思的思想,以人生为对象,人生论、宇宙论、知识论都是从这个类型的思想产生。见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页。

张岱年认为,哲学是研讨宇宙人生之究竟原理以及认识此种原理的方法之学问。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序论”,第1页。

胡适认为,凡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根本上想,要寻一个根本的解决,这种学问叫做哲学。见胡适:《中国哲学大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页。

[⑤] 李萍:《论茶道哲学研究的必要性》,《农业考古》,2021年第5期,第12-17页。

[⑥] 能上通于“道”的品茶活动不同于宋代黄儒所作的《品茶要录》,《品茶要录》主要是评品茶的物理性质与制作工艺。见[唐]陆羽等著,宋一明译注:《茶经译注 外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99-116页。

[⑦] 李萍等著:《天地融入一茶汤:中华茶道中的儒学精神》,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22-124页。

[⑧] 赖功欧:《中国人品茶的鉴赏心态》,《农业考古》,1993年第4期,第120-124页。

[⑨] 如陈来把朱子的哲学分为三大模块:理气论、心性论、格物致知论。见陈来:《朱子哲学研究》,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据此可以说,朱子哲学体系的三个部分都与茶道哲学关联密切。

[⑩] 赖功欧的观点是:在实体性的文化形态中,茶文化最好地体现了自然与人文精神的结合。见赖功欧:《茶文化:自然与人文精神的综合体》,《农业考古》,1997年第2期,第41页。

[11] 赖功欧.论中国文人茶与儒释道合一之内在关联[J].农业考古,2000(02):第46页。

[12] 钱穆:《朱子新学案》,载《钱宾四先生全集》第11册,台湾:聊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8年,第1页。

[13] 束景南著:《朱熹年谱长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8页。《居士分灯录》也载有:“年十八,从刘屏山游,山意其留心举业,搜之篋中,惟大慧语录一帙而已。”见[明]夏树芳辑:《居士分灯录》卷二,《卍续藏》第86册,609页上。

[14] 束景南著:《朱熹年谱长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16页。

[15] 庆元年间,朱子为躲避“庆元学案”,在给友人题匾赋诗,不敢署用真名,就以“茶仙”署名。见巩志:《宋大儒朱熹的茶道人生》,《农业考古》,2004年第2期,第68页。

[16] 转引自赖功欧:《儒家茶文化思想及其精神》,《农业考古》,1999年第2期,第18页。

[17] 李萍等著:《天地融入一茶汤:中华茶道中的儒学精神》,第12-13页。

[18] 冯达文,郭齐勇主编:《中国哲学史》(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85页。

[19] 赖永海:《中国佛教文化论》,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第152页。

[20]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四,载《朱子全书》第1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82页。

[21]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四,载《朱子全书》第14册,第183页。

[22] [宋]朱熹:《南岳倡酬集》,载《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4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第621b页。

[23] [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七,载《朱子全书》第23册,第2737页。

[24] [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七,载《朱子全书》第23册,第2739页。

[25] [唐]惠能著,郭朋校释:《坛经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页。

[26] [唐]惠能著,郭朋校释:《坛经校释》,第36页。

[27] [宋]朱熹:《伊洛渊源录》卷四,载《朱子全书》第12册,第967页。

[28] [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一,载《朱子全书》第23册,第2947页。

[29] [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三,载《朱子全书》第22册,第2528页。

[30] 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14页。

[31] 通行本《老子》第十六章。

[32] 通行本《老子》第四十章。

[33] 通行本《老子》第十六章。

[34] 通行本《老子》第二十六章。

[35] 通行本《老子》第四十五章。

[36] 通行本《老子》第六十一章。

[37] 卢珊,聂威:《<道德经>中静的思想研究》,载《中华老学》(第四辑),北京:九州出版社,2021年,第65页。

[38]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40页。

[39] 卢珊,聂威:《<道德经>中静的思想研究》,载《中华老学》(第四辑),第66页。

[40] [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82页。

[41] 通行本《老子》第三十七章。

[42]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载《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9页。

[43]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载《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2页。

[44] [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五,载《朱子全书》第23册,第22624页。

[45] 陈双珠:《从“静中体认”到“敬外无静”——试探朱子对“主静”的消解过程》,《中国哲学史》,2021年第4期,第57-65页。

[46] 聂威:《功夫哲学视野下的朱子敬论研究》,江西师范大学,2020年,第68-69页。

[47] [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五十,载《朱子全书》第22册,第2323页。

[48]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四,载《朱子全书》第14册,第185页。

[49]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四,载《朱子全书》第14册,第189页。

[50] [唐]陆羽等著,宋一明译注:《茶经译注 外三种》,第1页。

[51] 李萍等著:《天地融入一茶汤:中华茶道中的儒学精神》,第43页。

[52]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载《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2页。

[53] 李萍等著:《天地融入一茶汤:中华茶道中的儒学精神》,第118-119页。

[54] [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16页。

[55]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载《朱子全书》第18册,第3691页。

[56] 李萍等著:《天地融入一茶汤:中华茶道中的儒学精神》,第87-99页。

[57]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载《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1页。

[58]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五,载《朱子全书》第14册,第467页。

[59] 喝茶的康体保健功效已经得到科学的高度肯定,茶寿为108岁,就是对茶之康体保健本色的极好表达。见李萍等著:《天地融入一茶汤:中华茶道中的儒学精神》,第42-43页。

早在唐代的《茶经》就有记载: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支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唐]陆羽等著,宋一明译注:《茶经译注 外三种》,第5页。

[60] 方彦寿:《朱熹“明天理,灭人欲”当代价值新解》,《东南学术》,2016年第3期,第215-220页。

[61] 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三,《朱子全书》第14册,第389页。

[62] [宋]周敦颐著,陈克明点校:《周敦颐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7页。

[63]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九十五,载《朱子全书》第17册,第3204页。

[64] 李萍等著:《天地融入一茶汤:中华茶道中的儒学精神》,第89页。

[65] 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8页。

[66] 冯友兰说:“照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的任务是帮助人达到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特别是达到天地境界。天地境界又可以叫做哲学境界,因为只有通过哲学,获得对宇宙的某些了解,才能达到天地境界。”见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第322页。

[67] [宋]周敦颐著,陈克明点校:《周敦颐集》,第53页。

[68] 赖功欧:《中国哲学中的自然与隐逸观念及其茶文化内涵》,《农业考古》,1998年第2期,第28-31页。

[69] 张岱年:《中国哲学史大纲》,第233-234页。

[70] 李萍:《中国文化传统与茶道四境说》,《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第98页。

[71] 李萍:《论茶道哲学研究的必要性》,《农业考古》,2021年第5期,第12-17页。

[72] 赖功欧:《论中国文人茶与儒释道合一之内在关联》,《农业考古》,2000年第2期,第46-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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