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征文选登】杨康:三代人的茶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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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中国人民大学茶道哲学研究所举办的第四届“我与茶道”征文活动,得到了热心读者们的踊跃参与。专家委员会优中择优,评选出了优秀作品,自今天起,我们将在“茶道哲学研究”网站、微博、微信公号陆续推送三等奖获得者的作品。再次感谢作者们的信任和支持!
杨康
我的故乡在陕南西乡,名不见经传。土地是荒凉了些,但它北靠秦岭,南依巴山,山高壑深,昼夜温差大,非常适宜茶树生长。也因此,茶业成了一种百姓致富的农事,茶树漫山遍野。西乡盛产的茶叶,有自己独特之处,茶之叶片肥厚,茶之香味醇正,富含锌硒,在国内外的茶叶市场,亦享有小小声誉。故乡老屋背后,是一大片茶地,我从小的生活就与茶结下了不解之缘。奶奶,父亲,和我,三代人都喝茶,但是我们三代人对茶却怀着不同的理解和情愫。
奶奶:茶是一种待客之道
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不管你玩得有多开心,不管你跑得有多远。只要奶奶站在院子边上吼一声,“来客了,倒茶!”,你就得如同领受了一道军令那样,停止一切玩耍活动,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厨房,准备倒茶。
那个年代物质极其匮乏,但倒茶却极为讲究。首先我需要把玩过泥巴的手、掏过鸟窝的手、吃过烧土豆的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端出小凳子,踩在上面,拿出搪瓷杯。尽管搪瓷杯是干净的,但也得再用水清洗一遍。接下来,就是打开瓷罐,用手抓一小撮茶叶,放在搪瓷杯里。茶叶太多,茶汤过浓,茶叶太少则又显得过淡,究竟取多少茶叶合适?这个量就需要自己凭借经验去拿捏。
剩下的步骤则极为关键,要先给搪瓷杯里倒开水,水刚好浸过茶叶为宜。浸泡稍许,沥干水分,再倒开水。泡茶的开水也极为讲究。用奶奶的话说,茶是有灵性的,温度适宜的水才能把茶唤醒。太烫或者太凉的水都不行。怎么把握呢?先倒半杯,用手去触摸杯壁,手在杯璧能忍受一两秒的水温则是合适的。刚开始的几次,手总会被烫红肿,后面慢慢就能准确把握一杯茶需要的水温了。
还有,茶不能倒得太满,距离杯口一到两厘米为宜。搪瓷杯子的杯盖,需要半掩着。给客人端茶的时候,需要双手平稳奉上,要略带微笑……小时候,对于这些繁琐的步骤,我也表示过不解和厌烦。
甚至,我也有过小小的反驳,一次倒满不好吗?省得第二次加水。奶奶语重心长地说,这茶呀,需要用开水慢慢唤醒,所以呀,要不断加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茶水不能一次倒得太满。茶的头头道道,多着呢,够得你小子学!
有时候,我也私下觉得奶奶过于好面子了。那个年代家里粮食紧缺,有时候甚至到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地步。但凡家里来了客人,奶奶就大喊“来客了,倒茶!”顺便会说一句,“留下吧,吃了饭再走!”
我对此也表示过不满,“奶奶,你真是打肿脸充胖子啊!”奶奶依然保持惯有的和蔼,上门即是客,我们得有待客之道啊。不管是谁来了,我们都要保持热情好客,一杯茶,暖人心呐。虽然缺吃少穿,但我们不能丢掉祖上留下的礼仪。
“来客了,倒茶!”,奶奶又是一阵响亮的叫喊,我飞快地跑来一看,是个乞丐。我有些惊讶,指着乞丐,嘴里喊出了“奶奶……奶奶……他……”我的话还没说完,奶奶瞪了我一眼,“倒茶!”,我只好悻悻地去倒茶了。
茶是一种待客之道,茶无优劣,人无贵贱。我还没完全读懂奶奶这句话的意思,奶奶就离开了我们。奶奶没读过书,也没什么大道理给我们讲。因为是和叔叔、婶婶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对我的成长,奶奶也忙得无暇顾及。这句话,却是她留给我的弥足珍贵的财富。
父亲:茶是一种文化传承
奶奶走了,父亲喝的茶就越来越浓。父亲常说,奶奶亲手炒的茶,是世界上最香的茶。现在啊,放再多的茶叶,都没那个味儿了!但奇怪的是,那个时候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喝茶。茶的苦涩,是我所无法忍受的。但倒茶的苦差事,我却一直承揽。
慢慢地,风俗习惯被现代社会的变迁及生活水平的提高所冲击和改变。人们对茶的依赖减轻了,可能还产生了对茶的偏见。来客人了,倒茶的时候,常常会听见“我不要茶叶,给我一杯白开水吧!”
白开水,也好,倒也省去了我倒茶的麻烦。喝茶的人少了,我倒茶的积极性也减退了。印象最深的是我读高二的寒假,姑姑一家人来我们家玩,父亲沿袭了奶奶那一套,“来客了,倒茶!”
姑父和姑姑在旁边应了句,“不用,我们不喝!”那好,就不倒了,我顺势坐在竹椅上看起小说。父亲却在一旁阴沉着脸,都上高中了,一点都不懂事!我觉得自尊受到伤害,委屈极了。
晚饭后,父亲主动喊我一起去小河边散步。一路上,父亲对白天发生的事只字不提。都是给我聊其他的。倒是我自己沉不住气,提起白天的事儿。父亲在一旁微笑着,男孩子,做人要大气,要拿得起,放得下!
但父亲最终还是把话题扯回来,“别人喝不喝茶,是一回事;你倒不倒茶,又是另外一回事!”父亲开始语重心长,“倒一杯茶,对长辈来说,是孝道;对同辈来说,是尊敬。茶啊,是一种文化的传承。”我似懂非懂地应和着父亲。
尽管父亲讲的道理,我还不是太明白。但我尽可能按照父亲的要求去做。后来,家里来了客人,不管别人喝不喝茶,我都主动倒上一杯。即使是邻居来串门,我也笑脸相迎地奉上一杯茶。
倒茶的回报是,我得到长辈和邻居们的夸赞,“这孩子真懂事,这孩子真孝顺!”听到这样的话语,我自然开心。经历叛逆的青春期,我和父亲的关系有所改善,我们之间又变得和从前一样,无话不谈。
我开始理解父亲的不容易,他一个人起早贪黑,做最辛苦的农活,以便让我和哥哥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每天早上,父亲出门的时候,我就去给他泡一大壶茶。父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做的也是最苦最累的活。
父亲喝茶,但不讲究,唯一的要求是,茶要浓。喝茶的杯子也变成了那种3斤防摔加厚塑料杯。泡一大杯茶,能够喝一天。按照父亲的话来说,茶越泡越浓,越泡越有味。奶奶去世后,手工炒茶的工艺消失。但周围逐渐兴起了很多小型制茶厂,我们只需将自家采集的茶叶拿去加工即可。
父亲从不在市场上买茶,只喝自家茶地里的茶。父亲说,家里茶地的茶,是爷爷的爷爷栽下的,很有历史,它产的茶散发着淡淡的春天的味道,散发着大地的味道。我似乎闻不出来,我只记住了,给父亲和长辈泡一杯茶,此谓之孝,给同辈泡一杯茶,此谓之敬。一杯茶,就是一种文化传承。
我:茶是一种自我疗愈
时代发展之迅速,让人猝不及防。到了我们这一代,喝茶已经不再是日常生活的必须,变得奢侈,成了一种高雅行为。年轻人见面,缺少了泡茶喝茶的礼仪,一瓶矿泉水或者饮料来的更为直接。
仔细琢磨一下,喝茶已经成为一件较为遥远的事情了。你印象中上次喝的一杯茶,是什么时候?着实让人想不起来。但记忆深处,又总有一股淡淡的茶香,触及味觉神经,使人对茶有了一种怀念。
爷爷的爷爷留下的那块茶地,长时间没人打理,显得有些杂芜。小时候,清明前后最忙了,要帮着大人们一起采茶。采茶也极为讲究,第一次只采一叶一心,这是上等的茶,后面的采摘,则略微粗糙。这一叶一心的茶,一般都是被当地的小型制茶厂收购了。自己掌握不好火候,炒出来要么是茶叶形状不好看,要么是茶汤不醇正,即使奶奶那样的老手艺也很难控制。
一叶一心的茶,在我的故乡,被工厂加工后称之为“仙毫”,高价远销外地。本地人,自己一般都不愿意买那么贵的茶喝。工作以后,物质条件有所提升,再加上远在千多公里之外的异乡,思乡情切,我竟然花了大价钱买故乡的“仙毫”。
“仙毫”果然名不虚传。淡淡的茶香,若有若无,闭上眼,仿佛一道通往寂静乡野的门自然打开,阳光普照,清风拂面,晨露滋润草木,飞鸟婉转,一切都是心旷神怡。再品一口,又仿佛已经置身一片旷野,蓝天百云,植被茂盛,自己就是其中一朵鲜艳的野花。品“仙毫”,如听一曲秦腔,如一场悠闲散步,如与古人对话,如置身原野。
我激动地让老父亲也品品,刚一口,父亲就皱眉了,“哪有你说得这么玄乎,太没味儿了!”他端起自己的浓茶,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我也是第一次,竟然喜欢上了故乡的茶,或者说对故乡的茶有了这么大的关注。
我也喝父亲喝的那种茶,茶形不规则,茶汤不醇正,制作毫不讲究,喝起来就像置身于一种喧闹的乡村大院内,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地谈天说地,这倒也是另一番风情。不过,在这日益繁华的城市,想要静下心来喝一杯茶,真的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茶楼有的是,但在川渝地区,麻将声此起彼伏的茶楼并不是用来喝茶的。高档茶楼也有,但琳琅满目的茶叶让人不知所措,红茶,普洱,龙井,天价的茶叶是我等普通大众承受不了的。
好在,人生有知己少许,空闲之余,小聚一番。我拿出来自故乡的茶,给大家泡一杯,然后慢慢品,慢慢聊。话题也自然超出了茶,但能在急速发展的社会之中,坐下来,聊聊生活,聊聊我们共同关注的事物。这也是一种自我疗愈。
久而久之,养成了一个习惯。累了,迷茫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那就停下来,坐在书房的阳台上,泡一壶茶,或雅集,或独品。眼前的城市,再繁华,再喧嚣,手捧一杯茶,我就能镇定自若,我就能内心不慌。每当此时,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从内心升起,使我疲惫顿消,对未来又信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