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对禅茶一味的理解

徐嘉.东南大学教授

 

各位老师好，我讲的主题是“禅茶一味”。在许多场合，我们经常见到“禅茶一味”这四个字，虽然看上去简单，但是到底表达什么意思，实际上是挺不容易说清楚的。要把它说清楚还是要说它的源流，而一说到源流，中国人可能会觉得不舒服，这个源流似乎还不是我们中国的一种原创性的东西。我先简单提一下。

在二十世纪的时候，日本有一个学者叫做铃木大拙，他曾和胡适先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争论。铃木大拙是现当代的一位禅思想者，他是把禅宗思想推向世界的一位非常重要的学者。他认为，禅宗的思想是超越时代的。虽然禅宗源于中国，但是禅宗所追求的、所表达的东西是人类的，而不是属于某一个民族或者时代的。胡适先生非常不赞成，非常反对这种看法。他说，任何一种思想都有它的起源，它在特定的地域、时间、民族当中产生，它首先是民族的、历史的，如果它有超越时空的价值，那是以后的事，而首先要说清楚的，是应该在学术意义上，把禅宗发生学说清楚。当然这就涉及到学术上一个非常重要的争论，我们不说这个争论，我们说“禅茶一味”，因为这代表了对待某种哲学思想的两种不同态度和方法。我们谈“禅茶一味”，应该看这一思想的产生、流变过程是什么，而不是直接说它的精义是什么,这其实是遵循胡适先生所倡导的方法。

在现代所有研究当中，都认为禅、茶相结合源于中国，这个没有什么可争论的，因为禅宗产生于中国，茶的历史、发展，也是根植于中国。茶和禅什么时候开始结合的呢？最初是禅和茶的相遇是偶然的。现在大家溯源的时候，常常就追溯到赵州和尚，这个人叫从谂，是唐代的。有两个僧人向赵州和尚请教，赵州和尚问第一个人：以前来过这里没有？第一个人回答：没有，他说“吃茶去”；问第二个人，以前来过没有，来过，“吃茶去”；然后，院内的僧人发问：一个人来过让他吃茶去了，一个没来过，也吃茶去了，这是什么意思？赵州和尚对他说，你也吃茶去。这是禅宗史上非常著名的一个公案。一般来说，我们现在不解释公案代表什么意思，为什么呢？因为禅宗是一种体验式、感悟式的东西，如果我们说了，公案背后的什么意思还是不能深切理解，它不是一种知识，你知道的东西和你体验、体悟到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但是为了这里讲说方便，我们稍微提一下。赵州和尚从谂说了三个“吃茶去”，到底是什么意思？实际上，这与禅宗的终极追求相关，这就是精神的愉悦和解脱，而这种愉悦和解脱，你要自己去体悟。你的烦恼的根源是什么？你的问题在哪里？当你把一切看透之后，你的身心就自由了，因此，这不是外人可以教给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不说吃饭去而说吃茶去？就涉及到茶的独特功能，它让人安静、清醒。因为禅宗要坐禅的，坐的时候不能瞌睡，你要有所思、有所想，茶有助于这种活动。所以最初禅和茶的联系是非常偶然的，可能是寺院的出家人为了静坐的需要饮茶，是一种偶然的联系，这是对禅茶一味起源的一种猜测。

赵州和尚的事迹过了大约两百年之后，出现了一个叫做圆悟克勤的中国的僧人。圆悟克勤写了四个字，叫做“禅茶一味”。传说这幅字送给了日本学生，这个日本学生把这四个字带回日本。现在，这幅字作为日本的国宝供奉在某一座寺庙里面了。曾经开过一次研讨会，大家现在一般认为这四个字不是圆悟克勤的笔迹，是圆悟克勤的弟子写了这四个字，送到苏州虎丘的寺院，后来这幅字被日本学生带回了日本。到了日本之后，这幅字传到了非常重要的日本僧人手上，这个僧人叫做一休宗纯，就是中国人知道的那个“聪明的一休”。动画片里看的是一休的小时候，他长大以后是一位很著名的禅师。一休宗纯又把这幅字交给另外一个学生，叫做村田珠光，村田珠光就把这幅字作为茶挂挂到房子里面，每次有人见一休法师的时候，村田珠光就把他带到这间房里等待，所以这四个字被很多人知道了。

村田珠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是他写出了茶道四谛，就是茶道四个重要的真谛，叫做“和、敬、清、寂”。这四个字代表两种不同的意思，“和、敬”是处事的心态；“清、寂”是修养的心境。但是总结得很好，这四个字总结起来，跟我们接触到的日本茶道是比较吻合的，现在如果在日本，你参加了一次很重要的茶道活动，你可以体会到，整个过程没有非常复杂的音乐，没有很多的人，也没有什么声音，整体的氛围是非常肃静的。因此，说到“禅茶一味”，这四个字最初时可能确实是出自中国僧人的手笔，但是真正成为一种重要的思想，是在日本逐渐形成的。

禅茶一味什么时候又回到中国呢？大家都知道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八九十年代，中国的佛教思想、茶文化，这些都没有人研究，全部都中断了。这个应该是80年代以后，随着禅宗在世界范围内的兴起，或者禅宗思想在世界范围内的兴起，这四个字又通过某种方式回到了中国人的视野当中，回到了生活当中。这个大约就是禅茶一味的来龙去脉。

现在我说禅茶一味有关的第二个问题，禅茶一味是什么？什么味？这个问题非常难以回答。“味”无所指，它不是指什么味道，而是指意境或者心境。实际上禅宗是佛教当中很独特的一脉，它是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强调内心的觉悟。内心是什么？内心的本性就是要觉悟的东西。内心的本性是什么？这个本性实际上就是禅宗经过很长时间的流变，最后大家一致，或者比较公认的，那种本然的纯粹状态，也可称为平常心的状态。茶叶的味道是什么？茶叶的味道十个人喝茶都说这个茶叶好喝，什么味道？说不出来。为什么呢？因为它是个体性的、体悟性的。所以“禅茶一味”的“味”，实际上是指意境或者心境，茶与禅有某种相通之处，但是说不出来的。我们可以用外在的东西描述一下。

禅宗最终所要追求的，或者它成熟形态所要追求的是什么？到彼岸去，那是印度佛教；中国的禅宗追求的是在此生、此世、此时、此刻一种愉悦而安宁的心，这是禅宗所要追求的。所以“禅茶一味”是什么味？说不出来。但是安适、愉悦、无牵无挂的状态就是味，这是意境和心境。说到这里，我读一首禅宗悟道的诗，大家可以联想一下禅宗所说的意思。“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生好时节”。这是一首非常典型的禅宗修行者悟道之后写出来的诗，不说我的心是什么样的，但是告诉你什么是我觉悟之后的心态和心境。这是和饮茶之后个体的感受非常相似的。禅宗不描述什么是觉悟，什么是成佛，但是大家都知道，那是非常好的状态。这就是禅和茶非常抽象的、非常空灵的联系。

最后我再说一点，现在我们是以茶释禅，用茶来解释禅学；还有以禅释茶，用禅宗的思想来说茶，其实两者的互释都是非常好的。因为中国传统社会，茶最早是生活必需品，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慢慢地它成为一种必需品之外的精神上的需要，我们经常也会说琴棋书画诗曲茶，超越了生活的需要，而成为精神上的一种要求。所以在这方面禅和茶是可以互相诠释的，都令人的心灵和精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是可以追求和体验到的愉悦与适意。

我就讲这么多，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