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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毓玮:具身认知视域下现代茶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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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获得了中国人民大学茶道哲学研究所举办的第六届“我与茶道”优秀征文二等奖,本文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管理哲学专业博士生、中国人民大学茶道哲学研究所工作人员。再次感谢作者的支持!

 

郭毓玮

新科学技术革命的出现,促使人类生活彻底迈向了全球化,而全球化进程是以现代性国家作为内在动力而实现的。虽然国与国之间对于现代化的建设道路存在差异理解,但当各国的现代化达成并形成现代性,总体而言又会呈现出共识性,比如对现代性的理解包括了经济结构的优化、城乡人群流动、工业化生产模式的出现、专业知识的培养与提高等。[[1]]中国从封建社会向现代化社会的转型中经历了多维度的价值嬗变,在共时代下,中国与西方在思想上也表现出许多方面的一致,追求理性认知、科学求真、机械智能化的转向等等。现代性以理性为依托,“正如马克斯·韦伯所指出的,西方近代文明取代旧时代文明的关键在于理性化的‘祛魅’(disenchantment),即人类以自身的理性精神征服自然和建构社会的过程,但这种理性主要是工具理性,而非传统的价值理性,因此,工具理性所带来的效率、专业化、客观性很可能同时伴生了现代人在价值信仰上的迷失、无助。”[[2]]中国传统哲学思想重人伦、重生命,以内求的方式建立人与社会、自然的认知,强调体验,在应用与实践中觉悟世间规律,提高内在精神价值。中国哲学的根本在于“身体性”,正是出于此哲学意味的思考,古人才构建了一套有别于西方意识哲学的哲学理论谱系。[[3]]茶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提供了中国传统哲学的素材,茶文化与中国哲学之间并非“断裂”式的。统筹做好中国的茶文化、茶产业、茶科技要溯本清源,以中国哲学思想——具身性认知来理解茶文化,才能打破“传统-现代”的认知壁垒,从根本上建立对茶文化的认识。 

一. 儒释道之具身性认知对茶文化的映射

在西方,古希腊时期先哲们强调以理智进行思辨,不要被感官左右,身体是与欲望相关联的,中世纪的黑暗时代,身体更是被基督教理解为通往天国得到救赎的阻碍,启蒙运动开始标志着理性主义的崛起,唯理论与经验论作为两大认识论流派进行了长期的争论,之后德国近代哲学家总结两大派系思想,创立了德国古典哲学。纵观西方哲学脉络,肉体与灵魂、身体与心灵的认知总是呈现多样态思考视角。反之中国哲学注重生活实践,“中国哲人研究宇宙人生的大问题,常从生活实践出发,以反省自己的身心实践为入手处;最后又归于实践,将理论在实践上加以验证。”[[4]]纵观中国古代哲学,可以概括为以儒家思想为主干,道家、佛家思想为辅助,三教融通成为封建社会中的文化骨架。虽然三家思想核心价值观异同,但都是围绕着人生哲学,修身立德以达“和”,追求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而心性论、工夫论作为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都脱离不开个人对自身身体的修心养性。

身体行为与认知的建构可被称为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具身性的观念主要是现象学用来批判笛卡儿的身心二元的理论困境。“梅洛-庞蒂的‘具身主体性’(embodied subjectivity)思想将‘身体’的‘主体性’拔高,让‘意识’在‘身体’中显现,让‘身体’也‘意识’化,因而获得了能动性。身与心二者融为一体,同时又与世界融为一体,人的‘主体性’生发于通过‘身体’与世界进行的互动之中。”[[5]]现代人对传统茶文化总是照本宣科式的理解,主要在于没有深刻领悟儒释道三家赋予茶的载道意涵,传统主流思想与现代年轻人理解的茶文化形成了“断裂”。行动者对于茶的身体经验与儒释道的具身性认知互构将解决此“断裂”,明晰饮茶身体感受所隐含的文化内涵。“身体的感受同时包含意涵与感觉、文化与本性,既非纯粹的身体感受,亦非单纯的认知,而是两者的结合。”[[6]]

梁启超曾对儒学总结为“儒家哲学,范围广博。概括说起来,其用功所在,可以《论语》‘修己安人’一语括之。”[[7]]不论是《大学》的修身治国还是《中庸》的中正做事,都离不开在主体“人”身上做功夫,所谓“道不远人”,通过修身达道,实现内圣外王。《大学》中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谓是要求个人通过内在修行与外在实践构建起对内圣外王的人格理想目标。格物致知作为修身成圣的根基,尤见其重要性。在《四书章句集注》中朱熹对“致知在格物”的要义解释为“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8]]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9]]万事万物都有其“理”,最终都归于一个“理”即“天理”——事物运行的规律、法则,这便是宋明理学的“理一分殊”。对具体事物的亲身接触考察,进行全然的了解,从而达到完整的认知,当掌握此事物之“理”便能够触类旁通,掌握“天理”。朱熹曾直观的以茶喻理,虁孙记载“‘物之甘者,吃过必酸;苦者吃过却甘。茶本苦物,吃过却甘。’问:‘此理何知?’曰:‘也是一个道理。如始于忧勤,终于逸乐,理而后和。盖理天下之至严,行之各得其分,则至和。又如,‘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都是此理。’”[[10]]通过格茶,以身体味觉的直观经验感受茶性,“性即理也”味在道上。具身格茶体悟先苦后甜的道理,从此理通向人生之理,苦尽而后甘来。李萍教授曾在《天地融入一茶汤》中写道“从茶联系到人,连通到理,在自己的思维水平、心智模式不断跃升的过程中得以豁然贯通、一通百通,最终认知到天地间至高的理,这正是儒学格物致知的典型用功方式。”[[11]]现代人从儒家理学思想理解对茶的具身认知便能够在茶事活动中以身体经验体物入微,创造出更多的精神意向,比如在茶事活动中获得身体理性,从而去除浮躁,再进一步的反躬自省,使自己的心智模式不断提高,培养自己的是非之心,即孟子所言“智之端也”。

若儒家是修己安人,那么道家思想便可从存心养性展开茶道的认知理路。道家思想源起春秋战国时代,个体生命的解放备受道家先哲的关注,老子认为“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社会与人应效法自然,遵循客观规律,当自然与人达到同频共振,便实现了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道家以“道”展开庞大的哲学思想体系,对“道”的认知不仅仅是生命的意会,也是身体的体悟,心性的修炼。庄子言“道之真以治身” [[12]]《西升经》对心与道的关系描述为:“教人修道,即修心也,教人修心,即修道也。”[[13]]从身到心进而达道,确认了身体的在先性,道家对身体始终秉持着一贯的重视,“大道坦坦,去身不远,求之远者往而复返。”[[14]]。身体承载着心与外在世界的互通功用,身体的实践塑造了内心的情感、认知、信仰、意识,身心关系并不是以二元论的形式存在,相反,身心合一的交融才是自然和谐的发展规律,进而在修心中超越生命,实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15]]庄子对心性的修炼可归结为两大核心要素即“心斋”“坐忘”,这是达到“致虚守静”境界的实践法门。道教工夫论强调“虚”“静”,对“虚”的理解更是虚化了身体,同时也扩大了身体,将个人的身体等同于世界,与宇宙形成共同体。[[16]]道家思想对人身体及生命的看重,追求长生久视,十分重视身体修炼,可分为内炼与外炼。其中服食术作为通过饮食而获取长寿健康的修炼方法,使茶与道教建立了密切的关系。道教对饮食有着独到的看法,他们认为,不同物质具有不同特性,而长期服用某种物质,便会使身体具有此物质的特性,所饮所食之物的类型决定了身体的素质。[[17]]茶——人在草木之间,是沟通人与自然的最佳媒介,茶本身便具有洁净、清雅的品格,除此之外,茶在古代常被视为保健之药,甚至被道士视为可脱胎换骨、羽化成仙之药品,陶弘景在《杂录》中记载“苦茶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18]]茶之物质品性注入了道教对生命关切的新鲜活力。通过饮茶而体道,饮茶促进了行动与认知,自然之物延展了非物质性的精神超越,达到了身与心的同构,心与自然的共鸣。存心养性离不开身体的修炼与实践。“身体的修炼技术和实践都是指向与原本内蕴于身体的道合一,从而实现躯体与生命的双重超越。”[[19]]

儒释道三家都将个人修身功夫聚焦于具身性,佛家自修是为了明心见性,而达到此目的也脱离不开对尘世生活的认知体会。茶在唐中期,开始自南方逐渐传播到北方,《封氏闻见记》中记载:“茶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本草》云:‘止渴,令人不眠。’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20]]封寅明确表明了僧人在禅修时,将饮茶作为辅助修行之物。禅林清规中有一条为“过午不食”,沙门在打坐修定时,饮茶可解疲劳、困顿、饥饿,使头脑始终保持清醒。这都与茶的功效即清神、益思、悦志有关。茶圣陆羽的好友诗僧皎然曾作多首茶诗,比如《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他将茶的特点提升到了宗教的高度,其中一句“三饮便得道”,此时的“道”在中古的汉语佛教文本中,通常指觉悟或菩提。[[21]]佛教对茶的重视,逐渐在饮茶过程中完善形成茶礼,僧侣也会定期举行茶会,传播佛法。值得一提的是佛教茶礼的制定不一定出于教义的考量,也有社会文化因素,茶作为超凡脱俗的物质,既是用来供养佛祖的祭品,同时它还具有社会润滑剂的世俗功效,社交功能的饮茶活动,加强了寺院与社会即内部与外界的沟通,僧人与文人,僧人与官员建立了社会关系网。[[22]]众所周知,“苦集灭道”四圣谛为佛教基本教义,也是禅修中所要参透的人生真理,其中苦谛居于首位,对苦的理解是出于生命中在娑婆世界所经历的一切关于“苦”的现象,此“苦”需要身体的体会、经历,延展至内心的情感感受。茶性苦,但苦后回甘,这正与佛教当中对苦的理解有同质性,因此僧侣在饮茶时具身性的认知体会有助于参禅悟道,参破苦谛。身心修行离不开生活实践,培养智慧的心,洗涤浮躁,恢复本心,直指真性。随着禅宗对中国文化的不断渗入,佛教也逐渐与茶在发展中形成了禅茶一味、禅茶文化,禅意与茶相互促进,打通了二者精神层面的互融。 

二. 茶之具身性的隐喻价值认知

儒释道的具身思想与茶的属性形成互动,促成了茶的文化底蕴。除此之外,日常生活中人们的饮茶习惯、风俗,对味道的偏好也逐渐形成社会记忆,族群对茶的认知塑造了超越时空的文化共同体,而茶事活动中的特定环境加强了身体经验,这得益于美学氛围的营造,同时提升了审美态度。

味觉感知常常会唤醒日常生活中曾经有过此味觉体验的模糊记忆。记忆是一种心理过程,是大脑对所发生事物的一次次提取,从而获得对经验的再认。社会的运转是人的行动,而行动需要靠感知的身体与被感知事物,二者之间形成双向互动,这种结构化的世界认知图式打破了主客对立。身体-心灵,内在-外在之类对立的二元认知被梅洛庞蒂综合起来,身体的两种基本活动中,即“行为”与“知觉”,也是梅洛庞蒂的现象学研究主题[[23]]。感知常常是视觉对图像的捕捉或听觉对声音的反馈,人类对味道的感知体验不论是味蕾还是嗅觉,相较于其它感官具有短时性的特点,因此气味、味道在日常经验中的体验略显小众甚至被忽视。心理学领域有一个关于味道唤起记忆的效应被称为普鲁斯特效应,“该效应机制是‘双加工’机制,即气味线索的直接性提取和气味辨别确定所激活的气味语义表征促进了自传体记忆提取。”[[24]]

对味道的体认形成特定群体的普遍性认知时,个人记忆便会形成集体记忆。世界各国对茶的饮用有着多元的文化理解,即使在中国,地区之间也会形成饮茶的口感差异,在历史演变中,塑造了多样态的传统茶俗,各呈风采。中国传统饮茶方式虽然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沿革,但是自陆羽时代从羹饮转为煎茶后,不论是宋朝的点茶还是明清时期的泡茶,人们都崇尚清饮的味道,在这场流变中,清饮法成为社会的主流认知,建立起文人墨客的集体记忆。西藏、内蒙由于地理因素,饮茶方式也因地制宜,形成酥油茶、奶茶的传统饮茶方式。带有特色地域文化的茶饮具身体验,满足了特定族群的感受与需求,这种味道的集体性记忆是人们对雪域高原、草原牧区具有象征性的味道意涵建构。除此之外,很多民族也在历史长河中结合区域背景、地方特色,将群体认知与饮茶习惯相结合,形成独有的历史文化遗续,比如擂茶、罐罐茶、八宝茶等。因此,对品饮茶之味的生理感受能够牵动心理的主观认知,群体的味道记忆投射了情感归属,塑造了文化认同,民族团结。

茶之味道的偏好选择使个体特性在特定社会系统中转为身份认同,塑造了共同体文化认同的价值观。食物不仅是被动的选择结果,同时它还有“自主性”,即选择食用者,“主动性”与“自主性”的反思性理念已经扩充到社会化领域[[25]]。西方谚语“you are what you eat”即人如其食,便可理解为个人对饮食的选择反映了此人的性格甚至可推演出其人生价值观。不论是帝王将相、文人雅士还是世俗间的平民百姓,都从不同程度不同意义上与茶进行经验性的互动,具身性的认知建构了形而上的精神、信仰,具有了象征意义内涵。个人身体经验诠释了茶的属性多重理解。从微观而言,即便处于不同文化环境、教育背景、生活习惯中的人,若具有相同价值认知、精神品格,他们也会在饮茶时唤醒相似的正向情感,形成同理心,微观人际互动逐渐扩大形成中观的具有相同价值体系的社会团体,在宏观社会结构层面发展了特定公共领域,这便是茶道的文化普适性。

因此共同的文化观念塑造了民族认同感,人们通过对此内在性的把握,“理一分殊”般逐渐从群体身份认同发展为民族认同,形成民族共同体的抽象概念。这种共同体的建立完全是从文化方面塑造的,它拥有不证自明的合理性。人类经验的惯习与思想的活动二者逐渐加深互构塑造,随着时空的推移,使集体逐渐形成分享同一机制的茶文化秩序。这种文化系统、文化秩序被置于一个族群时,便会引发心理认同感,从而形成民族共同体,但这种共同体正如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的理解,“‘想象的共同体’这个名称指涉的不是什么‘虚假意识’的产物,而是一种社会心理学上的‘社会事实’”[[26]]民族共同体本质上是人类对特定事物的认知形成集体性认同,心理层面获得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这种具有亲密性的共同体塑造又具有想像性,这种想象性消除了陌生感。因此,茶的具身认知会潜意识的带动民族意识,与具有相同文化背景的人一同饮茶时,身心带来的感受更易唤醒与他人的正向情感,也更易促进人与人的社会交往与沟通。饮茶也在特殊语境中形成了类似于“手段”的工具,帮助人们识别他者。

茶饮方式在历史的脉络中受到文化语境的影响不断演变,唐宋明清的饮茶方式各有自身的时代特征,而品饮也逐渐具有审美性质,这不仅与茶本身相关,同时饮茶空间也塑造了茶空间美学。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美的理解,便是起源于食物。《说文解字》释云:“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27]]“甘”为中医中五味之一,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甘为五味之一,而五味之可口皆曰甘。”[[28]]因此,人类对食物进行感知、实践,从而带来了审美的价值体会。茶从药物发展为一种食物,本身并不具有审美性,直到它被彻底独立出来成为一种饮品,才确立了茶本身的审美情趣。陆羽在《茶经》中对沫饽的形容“沫饽,汤之华也。华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细轻者曰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其沫者,若绿钱浮于水湄,又如菊英堕于尊俎之中。饽者,以滓煮之,及沸,则重华累沫,皤皤然若积雪耳。《荈赋》所谓‘焕如积雪,煜若春敷’,有之。”[[29]]这种对茶汤的描述极具审美意识,也奠定了茶从广义的饮食文化走向了具有阶层区分意义的雅文化发展道路。

宋朝,作为中国封建史上文化发展的巅峰时代,茶备受上层社会的关注。点茶法也随着社会整体文化的精致化应运而生。点茶技艺虽然大费周章,但也成就了茶的极致美学,茶人点茶时需要静心凝神,艺术创作的过程也是主体内心的精神超越。茶百戏的诞生更是展示了古代人的艺术技艺的精湛,茶艺的表现是人化自然与自然化人的过程,早已不是日常体验如此简单,而是上升到了精神享受,茶的文化向人类文明迈向了一大步。即便现代人面对点茶技艺、茶百戏的创作也难以望其项背。宋朝以茶载道的审美意识,正如冈仓天心对茶道的描述一般“是在日常染污之间,因由对美的倾慕而建立起来的心灵仪式。”[[30]]

宋朝人们对茶的审美聚焦于茶本身,点茶的工具、茶人的技艺、社会的文化促成了茶道的极致美学,然而相应伴随的是繁复靡费,明朝时期,明太祖朱元璋倡导休养生息,奉行节俭,废除团茶,制茶工艺蒸青改为炒青,泡茶法取代了点茶法。虽然饮茶方式被极大的简化,但是茶空间美学却在明清时代与茶成为了共生关系,饮茶时茶人写实的自然主义也呈现在山林幽谷之间。明朝陆树声撰写的《茶寮记》描写了饮茶环境“凉台静室、明窗曲几、僧寮道院、松风竹月”[[31]]除此之外,我们能够从茶画、茶诗中观察到,茶人将身体作为最直接把握自然存在的对象,通过品茗感知自然、宇宙,空间的广延性激发了主体的心之感悟,精神的内涵性也不断在茶人心中深入。比如文徵明的《惠山茶会图》、唐寅的《事茗图》等,都描绘了文人雅士在自然中品茶的风雅情趣,这种闲情逸致传达了明期人们对优美环境的追求,在自然中借茶感受身心一体,天人合一,忘记世俗,陶情怡性。自然空间传递的审美趣味与茶之味道的精神体会互为表里相得益彰。品茗艺术的阶段发展为茶道美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此过程中人与茶、身与心实现了从外在技艺的修炼进阶为内向体证的哲学思考。 

三.现代时空下人与茶的具身发展困境

以上笔者从儒释道主流文化与大众饮茶文化梳理了人与茶的具身性认知的互动体验,折射了修身修己、情感归属、文化认同、审美体验的茶文化抽象概念。这四类隐喻打通了现代饮茶者从茶中能够获得的思维、认知和行动内涵,建立起从生理到心理的饮茶认识论的桥梁。然而现代社会的高度理性发展,工业革命已然走向信息革命,AI技术、ChatGPT等人工智能大行其道,科学的兴起带来的是机会与风险并存,生产工业化、经济资本化,人类似乎正如马尔库塞所形容的,已经成为“单向度的人”。物质、客体、消费冲击着精神、主体,人类在现代化过程中逐渐丧失自由意志,当物质文化被资本化时,物质享受也不过是肉体享受,内心欲望的满足,放弃了对其本身的思考。

纵观饮茶的历史脉络,我们能够发现茶文化并不是线性发展的,中间也经历过衰败期,每个时代都滋生了各时代的茶文化,但都离不开与茶具身性的认知。如今我们迎来了茶叶复兴的时代,面临标准化-个性化;工业化-传统化;羊群效应-主体理性的二元对立,这似乎使人与茶之间的具身性认知逐渐变得消弭,主客对立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我们对茶文化的深刻理解,仅仅依靠古籍中的茶文化描述,断裂身体对茶微妙性的体验,那么茶文化是难以在当代做长足发展的。

在科学技术指导下,现代工业大力推进了农业种植,科研人员从群体种扦插培育出来的优良茶树品种极大促进了经济市场的需求。发芽早,育芽能力强,外观更是满足消费者对美的需求,形态基本一致,匀整度极高。思想观念塑造了社会的实践,如今,大家以尝到一口明前茶为品质的享受,更有“明前茶,贵如金”的说法。选育种发芽早的优点很明显在市场抢占先机。值得一提的是,大部分人认为单芽茶娇嫩,采摘辛苦,加工精细,因此以单芽茶的珍贵性等同于味道品质性,这种错误认知又催生茶农在茶树刚发芽时便急于采摘。以上两个具有现代思想观念的认知不过都是基于人赋予茶的“高贵”。其实,古代交通没有现代发达,因此明前茶才变得珍贵。如今不光是气候与古代不同,交通也更加发达,追求明前茶意义并不大。一些群体种虽然生长时间相对选育种较长,采摘期也晚,但是能吸收到更长时间的温度累积,不论是香气还是滋味都更加醇厚。有些群体种作为优秀的原生优良品种,更能保有当地特色的味道。陈重穆与徐千懿在《岁时茶山记》便提到好的茶主要在两点——“地道的品质、道地的风味。”[[32]]单芽茶虽然娇嫩,稀有但对于一些品种,一芽一叶的采摘经过制作拥有比单芽茶更浓郁的香气与滋味的鲜爽,苦涩感也会弱化。

对于茶的具身性认知首先便是对味道的感悟,我们应该正确的认知茶叶生长,识别滋味好的茶叶味道,这样才能在身体对茶叶感知中获得最佳体会,儒家讲致知在格物,格茶味最真实的内在。儒家的德育注重情境性。“德育的过程表现为外在的情境激发先验的道德观念,进而使‘可能的德性’转化为‘实在的德行’。在这一过程中‘身体’居于核心地位,‘良心’需要‘身体’参与外在的情境才有激发的可能性。”[[33]]我们对茶叶的追求更应该还其本性,而不是对象征身份金钱的“时间节点丈量品质”做纯物质的理解。一些地区为了提高产量、形态、稳定性选用其它地区的选育种,虽然做到标准化生产,但却失去了当地的个性化独到味道,丢失了地方特色,可谓当地损失。品尝当地茶树种的茶叶才能促使人们在品饮中知觉当地的自然生态。饮茶承载了儒释道文化的修身参悟。社会行动的逻辑是建立在人们的思想意识观念基础上的,思想意识又离不开生活实践,茶味对人的直观体会,在多元化、地方化、个性化的味道感知中,对现代人具身认知茶大有裨益。面对现代化进程中,盲目的追求效益,这与古人追求的修身养性背道而驰。

工业化推动了茶科技、茶产业的进步,采茶、制茶都已经实现机械化,大大减少了劳动力消耗,提高成品率,但是这更适合大宗茶的发展,名优茶则需要匠人的手工制作,他们是传统与文化的发扬者。非遗传承人的技艺都是通过多代匠人的制茶经验,相传给下一代。在制茶过程中,茶人要根据自身经验控制火候、热度、揉捻力度,这种微妙性使茶人每一次制作出来的茶都是备受期待的,每一次的味觉享受都是不同的。当这样一杯温暖的茶供人品饮时,我们仿佛也能感知到茶人掌心的温度、文化的传承,一杯茶凝结了匠人精神。不同地域的文化饱含着对饮食的不同理解,换言之,饮食的文化塑造与当地文化背景息息相关。中国饮茶历史约有两千多年,茶叶的发展承载了厚重的文化底蕴与内涵。因此,我们没必要将本国茶与“立顿”这样的全球茶企做横向比较,“立顿”本质就是工业时代的产物,这与英国自身发展背景也有关系,茶更偏向于商业饮品、功能饮品,饮用方便快捷,价格低廉,市场策略针对日常大众化人群。虽然传统手工制茶不能做到统一的标准化生产,但每一杯茶融入了制茶师傅的心血,品茶者对茶的具身认知也品出了历史文化的沉淀,情感的民族归属与文化认同。

人们在饮茶时是抱有目的性的,在与茶的互动关系中,融入了人们的感知觉察,情绪体验,从茶叶生长、采摘、制作、冲泡、历史传承到饮茶时的人际互动,每一步骤都无意识的充满内涵价值。可以肯定的是,机械化生产的确促进了商业扩张,但工业化产物很难吸引现代人对味道的感知而引起的精神思考,饮茶体系也会变成工具性行为,年轻人自然会形成对茶文化具身认知的断裂。值得庆幸的是,2022年11月29日,“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一盛事体现了中国茶叶不仅仅是一种文化,更是中华文明中最具社会形态、精神价值的注疏之一。因此,现代化进程对茶产业是机遇,也是挑战,我们要注重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相互协调,避免将经济效益作为绝对导向而造成茶文化被物化。

如今,数字化的传播模式打破信息茧房的桎梏,多元的消费产品如雨后春笋般一波接一波的出现,市场迎合了“Z时代”,出现了乐于尝试、追新的消费需求。茶品顺应时代潮流,新式茶饮使年轻人的口感得到满足,快时尚茶饮品牌大量诞生并迅速席卷全国各地,网络的传播功不可没。新式茶饮是一种调饮茶,在茶中加入水果、牛奶、椰果等不同的食物,技术人员不断追求创新,在用量、主料、成份、健康上下功夫,满足年轻人的味觉享受。一些消费者还倾向于在社交平台上发布“打卡体验”,如果品牌店有特色,比如环境好适合拍照、茶杯可带走等等噱头,不论茶的味道感受好坏都会吸引大批年轻人登门光顾。厂商吃尽了流量红利,消费者的野性消费带来了羊群效应,非理性的购买体验同时也成为了悦己型消费模式。茶已经剥离了精神思考,成为一种纯粹的日常生活物质享受。“奶茶不再仅仅是Z世代即时满足的‘快乐水’,更是承载着自我和群体归属的‘社交货币’。在流量狂欢和消费主义操纵中,他们看似完成了自我认同的建构,实则已裹进虚假自我的泡沫、汇入不约而同的趋同旋涡,在媒介营造的理想自我晕眩、精致生活幻象、圈层部落物化的道路上渐行渐远。Z世代应通过社会化融入和能动性适应,挣脱消费主义的‘去个性化’泥潭,回归朴素的朋辈交往,以真实的互动、真诚的联结、真切的参与重构群体认同。”[[34]]

在饮茶方式的流变中,每个时代都有适应该时代的饮茶方式,并不是传统的就一定是最好的,饮茶本身不是一件刻板的事情,在茶事活动中,心与茶、人与人、人与环境的同感体验才能将人与茶的具身认知理性思考发挥最大价值。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变得富裕,对审美、文化的追求有一定的自我需求。若是新式茶饮本身能在文化上多下功夫,相信能开发并吸引大批年轻群体。现代化建设的大环境中,年轻人处于快节奏的生活,高强度高压下的工作、学习导致他们对氛围感、仪式化的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消费模式极感兴趣。近两年兴起的“围炉煮茶”或者是寓教于乐的茶空间,亦或者是在自然环境中营业的精致茶馆,都有共同的特点,即具有高度的“审美”价值。在此氛围中,顾客能够亲身体验到极具审美的饮茶氛围中所带来的感官享受。饮茶的具身性认知会带来高情绪价值,这正是现代年轻人所需要的生活松弛感。疫情三年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程度的心理变化。当下,近郊露营、茶馆享受、艺术展览等备受热捧,生活方向更偏向自我的身心放松。这种具身的体验力量是格物的过程,也是回归理性的过程,用心感悟茶,理解通过茶而隐喻的事物,心灵也将获得救赎与提升。

“慢生活”的消费方式是对快速现代社会变化的反动,新中式茶馆使喝茶成为更有质感的生活方式。经营者将文化注入茶馆建设中,舒适的环境使消费者感受主客交互,获得清静,在这一隅中实现“心斋”“坐忘”。未来依然充满诸多不确定,但茶为我们带来了心安,给了我们温暖的慰藉,用感官享受茶,用心体会茶,在刹那间品味生活的真相。人与人的相知、与文化的相遇,起源于味道的具身感知。

 

[[1]] 李萍. 公民道德新论——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公民道德研究[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21 :30.

[[2]] 李萍. 公民道德新论——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公民道德研究[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21 :30-31.

[[3]] 张再林. 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古代哲学[M]. 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 2018 :4.

[[4]] 张岱年. 中国哲学大纲[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5 :7.

[[5]] 陈简, 叶浩生. 意义的遮蔽 ——再论具身认知中的“身”[J].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20, 第59卷(5):187-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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