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朱海燕为湖南农业大学园艺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茶道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何融融为湖南农业大学园艺学院茶文化与茶业经济专业研究生，罗睿勍为湖南农业大学园艺学院实验师。该文为湖南省财政厅项目（湘财教指[2022]44号）阶段性成果，全文发表于《茶叶学报》2024年第1期。今日推送，以飨读者！

 

朱海燕、何融融、罗睿勍 

摘  要：茶空间作为饮茶活动的场所，是愉悦身心和寓情于物的重要场所。宋代是茶空间发展的重要时期，宋代饮茶空间的美学意境是宋代茶人审美价值的展现和精神的寄托，也是现代人向往之所。本文通过对宋代茶事文献与绘画的整理和分析，总结了自然山野、亭台轩榭和楼阁肆坊三类饮茶空间，进而归纳自然质朴、虚实相生和闲适淡然三类美学意境及其相应建筑、山水、陈设等组合特征，从而探寻宋代美学影响下的饮茶空间对当代饮茶空间营造的启示作用，以追寻茶我同一、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

关键词：茶空间；宋代；美学

 

随着传统文化复兴，宋代美学俨然成为当代文化复兴中的热点；而今饮茶之风兴盛，当代人疲惫于浮躁又忙碌的节奏，繁忙都市中的一处饮茶空间让人得以片刻喘息，由此蕴含宋代美学的茶空间层出不穷。茶空间是饮茶所处的空间和环境，是以空间形态呈现的茶文化[1]。饮茶空间的历史可追寻至两晋时期，陆羽《茶经》中《广陵耆老传》记“晋元帝时，有老姥每旦独提一器茗，往市鬻山之，市人竞买。”两晋时期民间已有饮茶活动，老妪的茶摊应是最为原始的饮茶空间形态，即“没有空间的茶室”[2]，茶空间由此萌芽。至唐朝，饮茶之风渐盛，茶空间兴起。文人雅士以茶为雅，以茶设宴，追求自然幽静的品茗环境；禅宗兴起，品茗活动掺入禅意，陆羽、皎然等共修“三癸亭”为中国最早的户外茶艺空间[3]。市井民间的茶坊、茶肆应运而生，《旧唐书·王涯传》记“至永昌里茶肆，为禁兵所擒”，则开始将“茶肆”一词记录于文献之上[4]。饮茶之风兴于唐，而盛于宋，宋代饮茶空间得到多元化发展。宋代市间的茶肆茶坊是集饮食、交流、娱乐等多种功能于一体、家具陈设种类齐全的综合性经营形式的饮茶空间；宋代文士僧侣不仅讲究茶、水、器，更注重茶空间，其多留于山林、禅室、亭台和居室之间，或与“梅兰松竹”为友，或与“琴棋书画”为伴，或择“清泉奇石”相傍。在秀逸雅致的品茗环境中，文士僧侣的品茶生活折射出宋代茶人闲适淡然的心境和“天人合一”的美学趣味。

 

1   宋代饮茶空间的类型

宋代市坊制度打破，商业店铺鳞次栉比，城市商业经济高度繁荣；加之宋代茶文化繁荣，使得当时对饮茶空间选址的追求并不再单纯地拘于人为营构的空间之中，而将饮茶空间寄于景，催生出自然山水、亭台楼榭、园林寺观等多样化的室内室外饮茶空间。本文以“空间类型”为基础，划分出“开放式的山野庭院”、“半开放式的轩榭亭台”和“封闭式的楼阁肆坊”三类饮茶空间基本类型。在此基础上，对应诗文话本绘画等相关作品，梳理出宋代饮茶空间类型表（表1）。

1.1  山野庭院

开放式的自然山野，打破人为营造的固定化空间。饮茶空间置于此，即如北宋画家郭熙所言：“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5]。燕肃《邃谷仙俦图》的山石下坐、枯木环绕；梁楷《观瀑图》的千尺瀑布、枯树对立；刘松年《撵茶图》的树梢石畔；李公麟《龙眠山庄图》的丛林山石之中；以及《莲社图》和《白莲社图》的松下覆盖空间或山石竹丛围合空间等斗茶饮茶场景[6]，均是自然山野中饮茶场景的描绘。宋代造园技术逐渐发展成熟，庭院园林浓缩山林之乐，装点湖山，花木茂盛[7]，初有“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之态。以园林庭院为核心的饮茶空间类型，常见于文人雅集，如宋徽宗赵佶《文会图》的庭院水池旁，设立筵席；刘松年《唐十八学士图》的庭院深深，花林曲池；及诗人戴昺《赏茶》“绿阴天气闲庭院，卧听黄蜂报晚衙”的闲居庭院品茶等，均是园林庭院中饮茶场景的描绘。饮茶活动位于自然庭院之间，直面山水景观，功能分区纯粹。除备茶区和品茶区外，还依据参与主体的活动形式进行特有的区域划分，各分区之间既相互联系，又互不打扰。山野式和庭院式两处饮茶空间略有不同，山野式随意且临时，而庭院式造景讲究“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因此庭院植物的适当围绕，使其具有一定的私密性和独立性。

1.2  轩榭亭台

“亭者，所以停憩游行也”，“榭者，藉景而成者也”[8]，轩榭亭台是介于户内与户外的临界空间，其打破人为营造的界限，自然透景，是清闲与怡情的存在。如是刘松年《卢仝煮茶图卷》的文人居于木亭，侧房取水备茶；黄庭坚《与胡彦明处道饮融师竹轩》的竹轩内品茶待酒谈天；《风檐展卷图》的敞开式轩榭，侍女奉茶予士人；《四景山水图》的独坐书斋，等待饮茶；以及有“五里凉亭，十里茶亭”之说，由各地乡绅民众出资的茶亭，筑亭煮茗，普惠路人[9]。禅院寺观环境清幽、靠近自然，文人僧侣多乐于在此品茶交流、谈经论道。黄庭坚《题息轩》的“蒲团禅板无人付，茶鼎熏炉与客同”诗人在息轩中试图抛弃杂念、投身于修禅生活；苏轼《雨中邀李范庵过天竺寺作》的“步来禅榻畔，凉气逼团蒲。花雨檐前乱，茶烟竹下孤”，亦是禅榻畔的饮茶观景。饮茶活动围绕轩榭亭台开展，空间呈半开放式，有顶无墙，视线开阔而通透，可将自然景致一览无遗；又有长松修竹环布于轩榭亭台，保留一定的私密性，是集人境、环境、意境为一体的美学之境。备茶空间多分布于侧间一隅，与品茗区相离，但又存在联系，功能关系明确。

1.3  楼阁肆坊

宋代室内饮茶空间，是接友待客的厅堂，或是阅读交流的书斋，又或是一人独坐的阁楼。其并不是独立存在，而是置于建筑物内，外环境多依山伴水。如《会昌九老图卷》的临水茅屋品茗；刘攽《邾园水阁煎茶》的“淹留待烹茶，初觉昼日永”端坐水阁内烹水饮茶；蔡襄《六月八日山堂试茶》的“今朝寂寞山堂里，独对炎晖看雪花”山堂饮茶，独看雪花；华岳《寄宗上人》的“别来犹记松窗外，一掬清泉自点茶”[10]，书斋点茶。宋代社会饮茶之风炽盛，发展至“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形式，茶肆茶坊等公共饮茶空间繁荣。从《西湖老人繁胜录》《都城纪胜》《鸡肋编》《武林旧事》《清明上河图》和《梦粱录》等典籍图画中可知临街茶肆茶坊林立，茶摊茶担流动、茶贩提瓶施茶穿梭，装饰则以符合当时人们审美的室内陈设物品与建筑、装饰及社会偶像、热点新闻等元素结合[11]。如《都城纪胜》“大茶坊张挂名人书画，……今茶坊皆然”；《鸡肋编》“有茶肆……其门户金漆雅洁”；《梦粱录》“列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等。室内饮茶空间较为封闭，隐私性强，且注重外部自然环境与空间选址、内部装饰相结合，使得室内饮茶空间与品茗者的心境和谐统一；茶肆茶坊则略有不同，虽属于公共饮茶空间，但包间独立，受外界影响小，深受市民阶层的喜爱[12]。

表1  宋代饮茶空间类型

 

   

2  宋代饮茶空间的美学意境

宋代是处于中国封建文明发展史中承前启后的转折点，经济文化空前发达与民族危机的极端深重并存，在政治家的“文以致用”、道学家的“文道合一”、文艺家的“随物赋形”、禅学家的“别材别趣”等交织并列、相互影响下[13]，宋人更重视精神追求，多寄情于物、借物抒情。宋代茶文化的繁荣，宋人以茶为媒介，展现其审美情趣，奠定了宋代茶美学基础。在以实用价值为前提，器物搭配、色彩比对、材质景色选择等进行饮茶空间的营造，实现视、听、味、嗅、触觉五感合一，是宋人审美对象化和物态化表征，集审美、哲学、意境为一体的外化表现。

2.1  宋代饮茶空间的自然质朴之美

宋人追求自然、崇尚天然，以观察自然提炼美学要素、筑就美学意境，提出“器以载道”“天然去雕饰”等自然观美学理念。草木山石等自然之物在户外饮茶空间都能被加以利用、重新组合，如燕肃所作《邃谷仙俦图》描绘山石枯木之畔，两人相对而坐、侃侃而谈，旁三童子抱琴、洗砚及烹茶，此席坐于自然、投身于自然，乃宋人心之所向，以达“山林者之乐”。庭院造景，即微缩自然又超越自然，山水植物与庭院相互映衬、内外浑然一体，如宋徽宗所作《文会图》描绘庭院曲池旁，栏楯围护，垂柳修竹，铺陈巨案，士人寒暄行礼、品茶交谈，树下设摆有果盘、酒樽等器具的大案，一童子在桌边忙碌，装点食盘[14]。

图1 佚名,春宴图卷局部（藏于故宫博物馆）

 

宋代饮茶空间的营造秉持着自然质朴的美学观，陈设装饰以自然材料为主，包括木、竹、藤、草、石等，讲究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和循环利用[15]。木竹作为主要装饰材料，既保留自身纹理质地，且又具有易加工、干燥快、质地细等特征，如《十八学士图》中斑竹作为结构用材和藤条捆扎形成的玫瑰椅；《撵茶图》中以竹制茶焙和茶罗；《清明上河图》中木制坐具和承具；《春宴图》（图1）中的盝顶箱盒和炉架等。宋人造园多爱“以砚望山”，用方寸之景营造自然丘壑，追求心中有山水、物我无分界的自然美境界[16]。如《十八学士图》的桌面镶嵌了一块纹理似水墨画的大理石，以增加承具的美感；又如《长春百子图卷》《会昌九老图卷》等描绘饮茶空间装饰的湖石，兼具“瘦、秀、皱、透”的特征，蕴藏文人风骨。自然之物的选用，彰显着材质的本色和质感之美[17]，透露着“大美天成、天人合一”的美学思想。

2.2  宋代饮茶空间的虚实相生之美

“黑”者，确定边界；“白”者，飘渺不定。“黑白之道”为虚实，实是有形空间，虚是通过有形的空间创造出无形的世界。饮茶空间会因虚的存在而更具意味、更广阔，因实的存在而更有整体切实[18]。宋代文人常以山水为志，释放内心世界的旷达与洒脱，如诗云“身处宦海，心隐山林”；其对山水的追求，实质化至饮茶空间中，即如“隐出别壶之天地”，小窗透景，沟通内外环境，空间层次增强，形成“尺幅画”的装饰效果。如《会昌九老图卷》（图2）主屋文人长桌围坐，或抚卷览书，或低眉神思，或品茶论道，侧间设有备茶室，远处两名童仆随伺[19]；院中松槐浓荫、丰草簇簇，又可观木栏水景，水波荡漾，居室内的文人可将整个园子的景致都能尽收眼底。主屋为封闭性的建筑，视为实空间，室外空间视为虚空间，主屋前设水景，界定视野范围，入口处通透，使得内外关系流露模糊、流动的虚灵之美[20]；而庭院注重疏密关系，或设隐幽景，或设开朗景，或设半露景，呈虚实相生，富有空间节奏美感。

图2  佚名,会昌九老图卷局部（藏于故宫博物馆）

 

宋代饮茶空间纯简隽秀的整体氛围，是宋人审美趣味的物化体现，展示宋人的审美价值追求。室内饮茶空间的处理，巧用的虚实相生营造手法，“空故纳万境”，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意趣无穷。《画庐仝烹茶图》以“漏、透、皱”为特征的怪石特置为饮茶庭院的装饰，所具玲珑剔透、虚灵嵌空的体态特点；《西园雅集图》中的大壸门托尼式大案，大壸门之虚空，以实集虚，乃是将天地致真致强之壮存蓄于自然简旷中[21]；《十八学士图》士人围坐于剔犀漆榻上，置有云海山景的八扇折屏，既隔绝外界烦闹，保留文人的隐私，又与身后实景呼应；《四景山水图·秋》中庭院以树石环绕，小桥湖水景色相依，中堂墙边一侧陈设一具绘山隅水的屏风，室内屏风所绘与庭外水景内外呼应，虚实对照，屋中文人读书品茗，如坐自然山水中，心用于品茗，眼用于收揽美景，触景生情，达到物我交融的状态。

2.3  宋代饮茶空间的闲适淡然之美

宋代政治宽松、经济繁荣、城市勃兴，宋人重视精神富足、由内而外的超逸，一时闲逸平淡之风大盛，超脱社会伦理，退避喧嚣尘世，造就文人雅士隐逸之心成熟，如苏轼言“心闲手自适”，“我适物自闲”。宋人好品茗，常以茶会友，践行精研于茶艺茶事；又常以茶喻人，故而将闲适淡泊之情寄予茶。宋人谓之“四艺”，即“烧香点茶，挂画插花”，是闲适淡泊之美的载体。“四艺”之美融入饮茶生活，焚香重在香之美，点茶在味之美，插花在色之美，挂画重在意之美。宋词中将焚香视作林中缥缈的烟雾，文人雅集茶会常用香营造幽深静谧的环境氛围，宁心静气，物我两忘。如陆游言：“焚香细读斜川集，候火亲烹顾渚茶”。茶肆空间挂画种类繁多，品茶观画，多用花鸟画、山水画装饰，偶尔以人物图挂画。宋代制瓷行业的发展，容器插花作为花卉与瓷器的美学表现，常作为陈设装饰放置于饮茶空间，画龙点睛，如杨万里《道旁店》“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

图3  刘松年,唐十八学士图局部（藏于故宫博物馆）

 梅尧臣言：“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淡邃美，咏之令人忘百事也。”[22]由物镜到情境，文人之情与自然之物融合为一。饮茶品茗审视内心、承载思想，文人所追求的闲适淡然思想赋予至茶文化的精神层次[23]。以刘松年所画《唐十八学士图》（图3）为例，十八学士雅集于此，或三四文人聚于凉亭内抚琴听音，或多人集聚饮茶闲谈、丝竹入耳，或三四文人围坐读书对弈、观景作画。此类风雅活动，皆位于园林亭榭的半开放空间之中，院内芭蕉竹槐缤纷掩映，池内荷花亭亭净植。罗汉床呈一面开敞，床前设案，采用云纹式样的桌案上摆放酒具器皿、瓜果杯盏[24]，以山水屏风分离，各空间不相通互不打扰，丰富室内空间层次。此类情景可观庭院之景、可听琴笛之悦、可触器物之真、可品名茶之味、可嗅茶香之和，既反映了宋人的艺术风格特征，又以情至于造景艺术中，表现了其对闲适淡然的人文精神境界的追求。亦如陆游《池亭夏昼》“小硙落茶纷雪片，寒泉得火作松声”的听雪伴茶；苏轼《汲江煎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的孤寂山水中清淡品茶。茶在品，情在景，情境雅化，由景生情，由情入境，写意文人之雅趣，表达文人之闲隐，实现所追求闲适淡然的品茶境界。

3 小结

宋代美学在儒、道、禅合流的思想观念内浸润发展，从而影响到宋代饮茶空间的美学营造。取天然之材，造自然之景，是对自然的概括和崇敬，也是宋代茶人审美意趣的再现和内心所求的思考。宋代饮茶空间，是沟通茶我之间的渠道，实现自然与自我结合，以至“天人合一”之境。宋代饮茶空间的审美意境渗透至当代饮茶空间，再与现代技术的融合，使得茶空间设计更注重的虚实结合，或以点线面分割墙面，或变化材质凹凸墙面，并以此进行以自然光为主、人工光为辅的光影渲染；装饰材料选择上侧重的自然材料，如原石、竹木或棉麻以保留肌理、增添质感，木材则是色泽自然且控温效果好；以及线条简洁、致用为本的家具和装饰陈设等各处细节。而当代饮茶空间的空间布局、装饰陈设和日常茶事活动中，或多或少的有着“天人合一”影响的痕迹。此思想从老庄开始，贯穿至今，是宋人谓之追求，也是当代人所追寻。这也使得来者在赏茶、吃茶、品茶中身心愉悦，似自身精神与自然相融，茶我同一，最终追寻“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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